第103章 黄麻纸
雨下得毫无道理,像一块脏兮兮的灰布,把程老幺夫妇最后的去路也堵死了。
他们被困在冷家那间漏雨的偏房里,听着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轰鸣,那声音不像雨,倒像是一把碎石子,不停地砸在程老幺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。他缩在漏风的墙角,觉得那每一声响,都是债主追上门来的砸门声。
直到天光挣扎着从云缝里透出一缕,那光也是冷冷地照在泥泞的院坝里。
冷家媳妇走上前,将几个塑料袋子塞到了裴淑手里,絮叨又愧意地解释:“乡下人家,没啥好招待的,就一些土特产你们拿去尝个味道……”
对于冷寂哇这个大哥所做的荒唐事,她多少有些了解,身上掏不出太多的零钱,只是一把全递过去,承诺道:“欠人钱是肯定要还的,放心,等大哥回来我就告诉你们!”
裴淑和程老幺互相看一眼对方,只能点头应下。
走时,身后是冷家两个神智模糊的老年人,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调,听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,不过裴淑他们却不忍心再继续待下去了。
这个家庭,支撑起来也不容易。
“嘿,老幺,你之前不是还说,非得要好好揍那姓冷的嘛,这下可是落了空。”裴淑和程老幺重新回到了住处。瞧着好几个旅客来来往往,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笑容,没有像他们这样愁容满面。
程老幺没接话。他盯着桌上那堆散发着土腥气的廉价特产,忽然伸出手,用指甲死死抠住一个干玉米的颗粒,一粒,一粒地往下掐。指甲与硬物摩擦发出“嗑嗑”的轻响,黄色的碎屑塞满了指甲缝,带着一种干燥的绝望。
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这下好了……我们可真……破产了。”最后三个字,轻得像一声叹息,却重重地砸在裴淑心上。
他们带着“东山再起”的愿望来这,偏偏一点收获都没有。
裴淑瞧着桌面那摆得满满当当的特产,说不出任何话来。她们有良心,所以无法在那撒泼打滚,更无法对两个无辜老人动手。这一百多万,注定是要打水漂了……
天黑后,走在古城的街道上,能看到无数盏鲜红灯笼高高挂起,耳畔还响着“去大理”之类的歌词。轻松愉悦的氛围,逐渐舒缓了些讨债的重压。程老幺和裴淑随意找了个小酒馆,一连要了好几扎啤酒,将自己喝得醉醺醺时,才终于被裴淑扶着虚浮地往外走。
“阿淑,我程何勇不是什么废物,你说说看,哪个晓不得我当年在飞天厂的风光,又一口气开了好几个厂子……”
裴淑站在一旁神情低落,幽幽说道:“好是好,可那不是已经过了嘛。”
人总是要往前看的,这一段时间,两人没少接到催债电话。即便是工厂倒闭,侄子程万利也负担了些,可那琐碎的债务就像是捏坏一个芝麻饼上的碎渣,压根数不清楚数量。
“怎么会啊!?”程老幺抓挠了头发,眼神有些涣散。明明记忆里,他还是那个年轻气盛,天不怕地不怕的程老幺,咋个一下子就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。
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,再一次消失殆尽。在云南的几天时间里,程老幺一直缩在那个“壳”里,或是用酒精麻痹自我,如此才能稍微休息片刻时间。
当寒风再一次吹拂过稻田时,程为止也正满心期待等着父母归来。她摸了摸头上的一颗蝴蝶形状的发卡,上面还点缀几颗紫色水晶,看上去优雅又精致。这是镇上难以买到的工艺,多亏了之前程老幺去香港出差,一次性给她买了好几对回来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,也就只剩下了头上这一颗。
“为为!”一道小声的呼喊及时打断了程为止的思绪。她抬眼一瞧,不远处的马路上站着好几个女生,正对着这边挥手呢。
可能是大家担心被徐碧发现,声音也不敢放大许多。
“走,我们一起去摘柿子吃。”几个同龄人,遇到了一起,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。转眼间,有人就问到了程为止她爸妈的事情。
“听我老汉说,你家厂子都倒闭了,现在怕不是只能继续去打工了?”说话的人是曹文欣,比起之前稍微多了份理智,可眼里的懵懂却一直没有化开。
旁边的一个叫做方方的女生则是抬手撞了下她,好心解围:“大人的事,我们可管不着。”
程为止感激一笑,将手搭在眉上,望着高处的一颗颗柿子树。她忽然想起修建新房时,母亲曾说过的祝愿“柿柿平安”,可现如今,一切都不如人愿呢!
两个人分别站在柿子树下,一个拿着长竹竿来打那些橘红色的小果子,而另一个则是将围裙兜起,好接住一颗颗掉落下来的。
“哼,不说就不说。”曹文欣扭头看着别处,手上扯了几根茅草在玩耍,口中念念有词:“村上人都那么说,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议论。”
“要不是她家厂子开垮了,你以为她能跟我们耍到一块吗?指不定怎么瞧不上我们呢!”
身后的议论,打断了程为止和方方的动作,尤其是程为止,这会儿更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。若是换了以前,她说不定会走上前,认真地告诉对方,“我才不是那样的人!”
可现在,逸意厂倒闭后,属于程家人的自信就像是一阵风,随便吹吹就散了。
于是,她只能保持缄默,无法回应任何问题。
稍不留神,一个柿子就这样“咚”地一下滚落在泥地里,皮开肉绽之后,露出软烂的果肉。曹文欣捡起那个摔烂的柿子,指尖染上黏腻的橘红色,她撇撇嘴:“大小姐就是不晓得心疼粮食……”
程为止没说话。她走过去,脚步很轻,却带着一种让周围空气都凝滞的决绝。她不是抢,而是近乎平静地从曹文欣手里拈起那半颗柿子。泥泞和烂果肉混在一起,有些难以下咽。
在两人惊愕的注视下,程为止张嘴,狠狠地咬了下去。黏稠冰冷的果肉、沙土的粗砺感、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瞬间在口中爆开,激得她喉头一阵痉挛。她几乎是强迫着自己那想要呕吐的身体,囫囵着咽了下去。
然后,她抬起下巴,用一种近乎挑衅的、混杂着痛苦、愤怒与极致骄傲的、带着泪光的眼神看着曹文欣,清晰地说道:“很甜。”
那一刻,程为止咽下的不是柿子,是她破碎的、却不容任何人践踏的尊严。曹文欣脸上的嘲弄瞬间冻结,她在那双泪眼里,第一次看到了某种让她畏惧的东西。
时间一点点地流逝,转眼就是春节。
既是合家欢庆的日子,又是程老幺头疼病发作的时刻。
徐碧寻了个土方子,将一团黑乎乎散发着恶臭味道的膏体糊在纸上,然后贴在程老幺的太阳穴位置。“幺儿,你信我,这方子绝对好!”
“妈,要不然还是去县里医院看看,这一直忍着也不是回事。”裴淑不放心,很是着急地烧了壶热水瓶塞到了程老幺的怀里,生怕他是因为受寒才引起的。
这一段时间,两人就缩在了屋里,压根不敢出门,生怕遇到那些好事的邻居亲戚,一问就说个没完没了。
“哼,现在家里这处境,哪有那么多钱折腾。”徐碧骂了一声,就开始张罗起祭祖用品。程为止老老实实地跟在旁边,手里拎着那几乎跟她一半高的箩筐,里面是个肥头大耳的猪脑壳,一只熏得黄皮的土鸡,几瓶红星二锅头。
“他老汉就喜欢这些东西,好不容易去一趟,得多拿些。”
徐碧寻了几根大蜡烛塞到了布袋里,里面还有厚厚一叠黄麻纸,折得很仔细,边缘也不像其他店铺卖的粗制滥造。
“听说叶家那小子也回乡里来祭祖……别说,他屋里卖的黄麻纸,确实要好些,价钱还相宜。”
裴淑也像是想起了什么,附和道:“好像是叫什么叶问青,之前他那个癫子婆婆险些把屋都点了,听说还要搞什么手工坊,听都没听过。”
“年轻人花样就是多。”徐碧吐槽了声,接着摇头,“不过他那小子读书还是攒劲,是北京那边的师范学校毕业的。”
聊着聊着,一旁的程老幺就借口屋里闷,要散散心就推门离开了。
徐碧意识到说错了话,就催促程为止:“还不快些,待会儿撵不上你老汉的脚步了。”
几人带了不少东西,一直向着竹林后面走去,经过了不少庄稼地,直到看到数个墓碑,以及厚实的茅草,才停下脚步。
程老幺循着之前祭拜时踩过的地方,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开路,旁边几户人家的墓地显然是才翻修过,看上去崭新的,而程家老爷子的沉睡之地就显得简朴许多。
高高的泥堆,就是他了。面前先是插上一对香烛,紧接着每个人手持一对香,恭恭敬敬地行礼。
“他老汉,以后可要保佑幺儿发大财啊!”念叨了句后,徐碧又开始嚷嚷道:“还有俊林眼看着要考大学,一定是清华或者北大……为为也是,得让她也考个大学。”
听到徐碧那言不由衷的话语,裴淑几乎都要笑出声来。她扭头看向别处,恰好看到那卖黄麻纸的叶问青正拎着一个黑袋子往回走,看到几人就停下打了声招呼。
“小叶,你那个手工坊搞得咋样了,现在还招人不啊?”徐碧拉着他,迫不及待地追问,眼神里的急切,险些吓到对方。
“才刚刚起步……”叶问青笑得很腼腆,他个子很高,外形看上去有些清冷,不说话时带着浓浓的书生气,但帮着几人抬箩筐又很热情。
“你当初上大学村上还专门请了锣鼓队和舞狮队呢,咋个不留在北京,偏偏回来创业?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就那么好?”裴淑确实不太了解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。
叶问青略思索,没有选择回避,而是说道:“其实我们这地方还是很好的,若是能好好利用,也能打造旅游景点,甚至这黄麻纸也能成为一些流行元素。”
“嘁,你这小子脑子还是灵活。”徐碧怪笑一声,注意力却是被不远处程老幺看到的一只野鸡给吸引了,俩人就急忙急吼地拿箩筐去抓,丝毫不顾及身后的这几个人。
倒是裴淑难得的点点头:“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。”
叶问青依旧在笑,眉眼里都很舒缓,让在一旁的程为止有些感触。原来真的有人会愿意放弃到手的好处,只为了那所谓的“梦想”而坚持……
那她呢,以后想要做什么?一时之间,程为止还真的不太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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