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6章 不可预测性
当“打工”二字真切地出现在自己的选择里,程为止才感觉是多么的沉重。她曾以为,可以安然地度过学生时期,然后缓慢又正式地踏入社会。
生活永远充满了不可预测性。
就在大家都觉得猝不及防的时候,程为止宣布了“不读书”。
客厅里有一瞬间的死寂。裴淑正削着苹果,刀尖一顿;程老幺看着电视,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。随即,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那不是震惊或愤怒,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默契,甚至带着点“果然如此”的认命。
“噢,不读也行。”裴淑先开了口,声音有点飘,她低头继续削苹果,长长的果皮垂下来,断了,“反正,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。”她像是说给程为止听,又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程老幺跟着“啧”了一声,把翘着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,用一种近乎轻松的语气说:“我看也是。这世上啊,该吃哪碗饭,都是命里注定的。我们程家,祖坟上就没冒那股青烟。”
程为止看着他们脸上那如释重负的、近乎轻松的神情,一股冰冷的明悟忽然浇透了全身。她宁愿他们激烈的反对,或者冷漠地无视,那至少证明她的教育在他们心里还有点分量。可现在,她像个小丑,郑重其事地宣布放弃一件他们早已暗自丢弃的包袱。她的决定,不过是配合了他们不敢说出口的愿望。
没有人在意,这件事之后会如何发展,她这个人,会如何发展。
“既然不读书了,那这屋里待着也没意思,正好和我们一起回广州。”程老幺主动提议,然后看向裴淑,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。
“为为,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读书的,别到时候又来怨怪大人。”裴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,甚至还想来伸手握住程为止。不过她的手冰冰凉,让程为止感受不到一点温暖,隐隐还有一种想要甩袖离开的感觉。
“妈妈——”程为止停顿了很久,才终于找回了声音。不过,还未说上句完整的话,就被接下来程老幺的兴奋念叨给打断:“这屋子也有些旧了,还有墙也可以新刷下……”
程为止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,只觉得周身都是冰冷的。眼前的这个家,还有父母,是如此的陌生,甚至有些看不懂他们的真实想法。
事情定下后,家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异常“高效”起来。裴淑不再提学校半个字,只是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,把程为止的课本和练习本单独塞进一个旧编织袋的最底层,仿佛要埋掉什么不吉的东西。程老幺则不停打电话,联系广州的熟人,声音洪亮:“对,对,丫头不念了,早点出来做事,懂事……工作?随便啥先干着嘛,反正能吃苦!”
他们用一种热火朝天的忙碌,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程为止人生另一种可能的所有痕迹。第二天下午,他们就出现在了火车站。程为止回头看了一眼晨雾中的小镇,裴淑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,声音很柔,却不容置疑:“快走,车要开了。”
“这票可不好买了,还是拖了人情拿到手的。”程老幺手上拎着一个包裹,随手将其放在车厢架子上,然后又将目光看向程为止。“为为现在大了,晓得体贴我们,以后可要跟着你享清福啦!”
旁边的裴淑脸上挂着笑容,然后拿出手机听起音乐,偶尔还拿来拍摄几张照片。
“来,笑一个!”她将手伸到了程为止的面前。
伴随着“咔嚓声”,一张简单的照片就这样诞生,趁着程为止还没有反应过来,裴淑就按下了保存键,并故意说道:“这下保留好证据,以后你可莫闹是我们硬要你出来的哈。”
这重复多次的话语,倒像是在表达内心的紧张与不安。
程为止没回应,静静地依靠着椅子背,就这样陷入了梦乡。
重返广州,一切都发生了变化。首先是大墩村最有记忆点的那片铁皮屋子全部都被拆除了,修上道路和建筑。每个铺子都被重新装修,有了商家入驻之后,更是热闹非凡。
为方便抢夺生意,有不少小妹站在门口特意摆设的小台子,将衣服高高举起,一边挥舞,一边念着广告词:“大甩卖大甩卖!今日特价!”
隔壁也丝毫不肯退让,玻璃门上贴着鲜红字体黄色纸张的“清仓”大字,甚至还请了一个舞蹈队的,放着嗨曲跳着劲舞。
以前的厂家规模也变得更大,就连开厂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最开始是大量的四川人,后来逐渐涌入了湖南,云南,甚至河南人都有。各式的方言聚集在一起,当地人使用的白话便显得有些单薄。
眼前是一片欣欣向荣,经济上升的趋势。就连程老幺看得也有些心动,下意识地搓着手,喃喃自语:“再要两年,凭着我们三个的能力,还搞不来一个厂吗?!”
“办啥厂噢,我看打打工就挺好的。”身为曾经的老板娘,裴淑显然比程老幺经历了更多的折磨。虽然偶尔午夜梦回时,会想念那被人捧着说话的场景,但现在难得心安,不必要为任何考虑的滋味,也着实轻松愉悦。
对于父母的安排,程为止没有插话。前面两人说说闹闹,直到回到他们租住的房子,还未停歇下来。
“我们去买两床新被子,”还未坐稳,程为止就被裴淑催促着一起去超市逛逛。
程老幺摆摆手,表示不愿意跟着一起。他在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,捏了几颗花生米,很是悠闲地晃着二郎腿,神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愉快。
失去了工厂后,曾经压在他身上的重担,似乎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。就连眼前的程为止,也似乎体贴地为自己解决了后顾之忧。
想着想着,程老幺就打起了瞌睡,梦里他还做着那个“老板”的梦。要是一切如心意,永远都不会醒来,那该多好啊?
相隔数百米外,裴淑想要按照小时候那样牵着程为止,但指尖相碰的那一瞬,对方却轻轻地挣脱了下。
“嗨呀,都还没有成年呢,咋个就想独立啦?”她忍不住说了句打趣话,可并没有得到想象当中亲近的回应,而是长久的沉默。
那种压抑在心中的烦闷,好像终于找到了出气口,骤然爆发出来。“我是欠你们俩爷子的嘛,大的一天发酒疯就算了,小的也没个笑脸!”
“妈妈,我……”程为止嘴唇动了动,脸上满是为难和不知所措。
眼前的裴淑深呼吸一口气,猛地一下扔开程为止想要来拽她的手,冷冷地说道:“你不是很能干嘛!啥都能自己做主,那以后也别来找我帮忙!”
扔下这话,裴淑就迈着大步,气冲冲地往前走。
恰好前面不远就是个转弯处,然后旁边有好几个夜市摊位。正好赶上夜间人流量很大,稍微一个不留意,就会被人群给淹没了。在这里很容易分散开来,更别说裴淑这样刻意加快脚步,丝毫不顾及身后跟来的程为止。
跟丢了……当程为止气喘吁吁地跑来,却依旧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时,整张脸上布满了诧异与惶恐。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抱着胳膊,牙关紧咬,稍一用力嘴角就闻到了一股子血腥气。不过这个时候,程为止压根没有心思搭理这些,拿手背随便一擦,就抬头到处查看裴淑的声音。
“妈妈!”就连害羞的情绪也被压抑在内心,此刻一门心思地只顾着寻找。
左边的摊位没有,程为止便挪到了右边,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,在这附近都找遍了,压根没有看到裴淑。
她绝望地站在马路旁,感受着车辆呼呼地从身旁路过。一种深深的绝望和被抛弃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内心。这与当初在老家时和嘎嘎牵着手走在路上闲逛,是完全不同的感觉。眼前的都市是冰冷,无情的,所有人就像是在看笑话一样,盯着眼前的“疯子”。
此时的程为止已然没有了姓名,而是被过往行人议论的“诶”。
“要不要报警啊,万一这疯子突然跑到车流中怎么办?”一个人问,神情难得有些担忧,并掏手机打算按下拨通键。
下一刻,忽然瞧着有人正在靠近对方。
“先等等吧,说不定有转机……”
大家伙的关注下,一个女人拎着一袋棉被走上前,右手还拿着一串鲜红糖葫芦。
“来,别哭了。”
熟悉的声音,让程为止难以置信地抬头,泪眼模糊里,她看到了母亲裴淑,正将糖葫芦硬塞到手心里,语气有些嘲笑道:“你说你也是,找不到人就先回去呗,像个傻子一样在这站着,刚才我在店里都不好意思来认你……”
“什么?!”程为止眼里闪过诧愕,隐隐还有些受伤。
裴淑像是浑然不觉,兀自说着,语气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扳回一城的快意:“是啊,我刚就在那家居店里,挑被子花色呢。你都晓不得往店里多看看,真不知道脑子咋长的。”
程为止没接话,只是觉得耳朵里嗡嗡的,母亲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玻璃传过来。
裴淑讨了个没趣,话锋生硬地一转:“走嘛,回去休息。你老汉跟老三约好了,明儿个一早就让你去他家厂里试工。”
“试工”。这个词终于落了下来,砸在程为止心上,不是商量,是通知。她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,像街角被车轮碾过的糖葫芦,碎得干干净净。
程为止彻底不说话了,她原先产生数道裂痕的心,彻底的一层层寒冰给封锁,甚至连嘴角弯曲一点点幅度都很难做到。
一路无言,像两个陌路人走回共同的牢笼。打开门,一股酸腐酒气扑来。程老幺瘫在床沿,地上是一滩污秽。
裴淑停下脚步,没有像往常那样皱起眉头发火,而是缓缓的、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程为止。她脸上绽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温柔的笑意,那笑意没有温度,只清晰地指向地上的污浊,再指向程为止。
那言下之意,冰冷刺骨,又明白无误:现在,该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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