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 平安果

十二月，街面被花花绿绿的装饰灯强行点亮，橱窗玻璃上喷着标准化生产的雪花。商铺里，“金戈贝儿”的电子音乐欢快地循环，试图覆盖某种更深沉、更顽固的声响。大颗塑料圣诞树和鲜红帽子的白胡子老头伫立着，像一层单薄的糖衣，短暂地黏在空气里那股工业碱味和隐约的焦躁之上。

就连一贯省钱的老三媳妇也忍不住买上一大袋苹果放在办公室里。

她冲着正好来上班的程为止招呼：“为为，拿个苹果吃，听年轻人们说吃完了可以平平安安的……”

平安吗？程为止愣了一秒钟，舌尖仿佛自动泛起记忆中苹果清脆的甜。脑海里顿时闪过当初在学校时，每个人都藏着各自的小心思。有心灵手巧的，会将在精品店买好的小礼物包装好，系上粉色的丝带，大大的蝴蝶结，满是少年的期待。不止这样，就连苹果也得提前购买，选上最大的那颗，稍微凑近，就能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苹果香气。

趁着下课时，躲在走廊边缘处，或者在教室的小角落，与好友或者心动之人，说上几句闲话，一众人欢声笑语，好不热闹。

那种独属于青春的气息，居然在这一刻与工厂的刻板与陈旧撞了个满怀。

不止是她觉得诧异，就连工人们也纷纷问道：“老板娘这是有啥大好事啊？”

“哼，我家橙子喜欢吃，那就给大家尝尝……”范朝菊抱着怀里的婴孩，表情既欢喜，又傲娇，然后带着点情不自禁的语气道：“再说寓意也好。”

当初那个吵着闹着一定要生个儿子的人，此刻正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刮去婴孩嘴角一点奶渍，那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，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。她脸上是一种陌生的、紧绷的温柔，好像要把对前半生所有女儿的亏欠，都浓缩地灌注在这一个婴孩身上。

“为为，想啥呢？”一双手在她面前挥舞了下，然后抱着一筐辅料进来放在了门口，带着点嗔怪道：“妈，我都跟你说了好几次，大人身上灰尘多，莫经常去摸橙子的脸。”

“是是是，我晓得了。”原先会大嗓门与人吵架的三妈，忽然就收敛脾气，甚至还主动带着孩子去窗口看绿植，这简直让人觉得惊讶。

“霞姐。”程为止老老实实地冲着人打了声招呼。

两道目光相交的那刻，她只觉得有些心情复杂，不过还好，程禾霞并未追问太多，只是帮着看了看不远处的牛仔裤，然后用大手拎起几扎堆放在车位旁。

“离得近，你也好拿些。”程禾霞浅浅一笑，两人之间的隔阂早已消失不见。

程为止深藏的愧疚，变为了关心，她关心地看着眼前的霞姐，总觉得很熟悉，又有些陌生，但具体哪些地方变了，一时又说不上来。

生了娃，这身子就跟重新捏过一样，”程禾霞拍了拍自己的胯，“连骨头缝里都好像松了，兜着这身肉，走起来沉得很。”少年时期的单薄身体，一下子就增加了数十斤。即便她生完孩子好几个月，那厚厚的一堆肉仍旧没有回去，就连肤色也变得更为暗沉。之前孕期的不适感还能忍受，这生育后的痛苦更难以言说。

程禾霞单纯地吐槽了句，就没有再继续深入话题。毕竟太过严肃和沉闷，这对于一个才十来岁的程为止，也很遥远。

“对了，听说奶奶要来？”程禾霞大概没啥事，就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，看着程为止将几件裁片缝合在一起，不过手脚并不像当初自己那么麻利，就笑着指点一两下。

她隐约想起当初的自己，不过眼前的少女身形显得不那么单薄，直挺的背部很是沉稳。

“应该是嘛。”哒哒的机车声响里，两个女生都陷入回忆。

看似和谐的气氛里，总有了那么一丝别扭与不自在。直到一阵“叮铃铃”手机声响打断，程禾霞才回过神来，叮嘱道：“中午就在这吃饭……放心，我买的菜来弄。”

程为止没法拒绝，只好应下。

“新鲜的毛血旺，搭配肚条，可香啦！”程俊林搓着手就跑过来，而范朝菊皱了下眉，催促：“先去洗手，一天脏兮兮的，莫把细菌传给橙子。”

程俊林脸色一变，忙看向程老三，求助道：“爸，你看，橙子一来就啥都紧着她呢！”

“本来也该这样。”程老三美滋滋地给自己倒了杯白酒，端起来，朝着橙子逗了下，惹得她挥手，发出“咯咯”的笑声。如此可爱的模样，程老三和范朝菊也笑了起来，然后没好气地看着程俊林道：“你要是争气，就快些找个媳妇生个娃，这样我们趁年轻就能帮着一起带！”

“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。”程俊林不服气地回应。脑子里却想着收到舒华分手信息后，挽回多次都石沉大海，现如今，他也算是正式回归了“单身贵族”。

找对象，自然是要挑个最好的，虽然自己没有考上大学，但好歹揣着个高中毕业证。在这一抓一大把的“文盲”工厂，岂不是一颗闪耀的“钻石”？

意识到这点后，程俊林装作不在意地询问：“你们认识的老板，家里有没有女儿？”

范朝菊首先反应过来，忙说道：“有倒是有，不过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娇贵，我看还是找个同乡出来的，虽然没啥钱，但好歹有一身力气能做事……”

几句话里，她似乎已经盘算着等媳妇嫁过来后，该如何安排对方为自家工厂卖力。

站在一旁帮忙添饭的程禾霞“啧”了声，劝道：“妈，人家是俊林找对象，又不是给家里找苦力，自然是随他自己的心意啊！”

以前不敢开口说话和抗争的霞姐，自打生了橙子后，居然多了一些与三妈辩驳的勇气。程为止捧着饭碗，眼里闪过惊愕，却也不敢参与这个话题。

“姐说得对，我要挑就挑个身材好，脸也好看，能带的出去的！”光是有钱这一点，就必须要列在首位。毕竟自家开了厂子，身为未来的继承人，哪能随随便便找女人结婚。

范朝菊瞧两人聊得欢快，倒也没有打断，而是耐心地捧着奶瓶喂橙子。

“俊林说得对，娶媳妇还是得对自家有帮助才行！”程老三捻了几颗豌豆在嘴里，嚼得“嘎吱”作响，似乎有些懊恼：“当初要是我能娶个镇上教书匠的女儿，子女和前途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咯！”

“哼！”范朝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，故意弯酸道：“是啊，人家读书人还能看得起你个土里抛食的……”

被揭了老底，程老三脸上挂不住，就咳嗽几声转移话题：“不是说俊林嘛，我觉得他想法不错，可以实施！”

得到了家人的赞同，程俊林喜上眉梢，直接伸手道：“谈对象可费钱了，这经费你们得备足才行。”

虽然心疼，但奈何老三夫妇都想着让儿子能娶来一个帮得上忙的“富家女”，愣是出了大血，大手一挥，转账了五千块。

得到了资金的程俊林先是抱怨“太少啦，买个手机，吃顿饭都没了”，然后一溜烟就跑了，连饭都来不及吃。

“省着点花，那可是我们家小半年的生活费……”范朝菊口头念叨不断，好似割肉般难受。程禾霞无奈摇头，再次提到奶奶徐碧要来广州的事。

“反正老大要来，俩人就干脆一起，你奶奶一个人在家待着也麻烦……”范朝菊没说话，程老三反而说得很是热闹，趁着酒意就摸出手机来。

“嘟嘟——”几声脆响后，手机很快被接通。程老三赶忙说明来意，对方犹犹豫豫，好半天才扯着嗓门道：“我一天忙得很，光是家禽都难得伺候呢。”

范朝菊面上一喜，忙追问：“那妈你是不打算来了？”

对方沉默了会儿，压着点脾气故意道：“我一个人在屋里也挺好的！”

那种怒火中烧，在听筒里摔摔打打发出的响动，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。程禾霞眼睛一转，小声询问：“那奶奶还是跟着大爸一起来吧？”

这话一出，声响果然停顿了下来。

“哎唷，我一个人老年人，现在做不了农活，视力也不好，帮不上你们的忙咯。”徐碧唠唠叨叨半天，说了一大堆话，虽然说着拒绝，但一直又舍不得挂断电话。

范朝菊品出了滋味，抱着橙子当即回应：“妈你还是来吧，免得你在屋里大家又说我们不孝顺……”

这样连番劝了好几次，奶奶徐碧才总算是答应了下来。

“老年人就是这样，怕给大家添麻烦。”程老三脸上多了一丝心疼，转头就叮嘱女儿和媳妇：“以后奶奶来了，可得小心照看着她。”

“我一天忙着带橙子，还要去市场买菜，忙得脚不沾地，可没空闲管这个。”范朝菊想都没想直接拒绝，好不容易奋斗一生有了工厂，却还要继续伺候婆婆，简直太命苦了！

“对了，今天去买毛肚的时候，正好遇到几个老板娘，也在说环保的事。”虽然程禾霞这段时间照看小孩，可也听到不少工人在议论这件事。

不只是她有些紧张，就连老三媳妇也露出胆怯表情：“我估计那些洗水厂怕是要吓傻了，一天到晚就都急吼吼地往外搬东西。”

“能有啥大事！”程老三浑不在意地将饭吃完，然后重重放在桌上，安然道：“都把心放回肚里，新塘那么多厂，就算是查环保，还能真把厂子给关了？”

范朝菊点头，也是，那么多人的营生，想着也不太可能一杆子打翻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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