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章 平生无多恨(答谢千盟逐鹿)
黑暗是宇宙最漫长的主题。
中央天境作为神霄门户,却迎诸天光彩。无数生命在此凋零,用一路走来所有的积累,炸成这个世上最灿烂的烟花。
鼠秀郎崛起于艰难之时,从来不会对命运低头——诚然【逆旅】难追,凤翅镏金镋势不可挡。
他亦提住那空白之剑,于那稍纵即逝的瞬光中,负剑于背格住那翅刃……而后脊柱裂、脏腑碎,身如败絮飞。
面迎雷音塔。
和计守愚这样的对手厮杀,任何一点错误都会成为致死之因。一剑斩失,被【逆旅】回退,立刻就被碾碎所有先机。
而他选择硬抗计守愚一招,把自己送到黄舍利面前,赢得与之相错的一瞬。
就是这一个瞬间,要分出生死来。
“平生无多恨,最恨称我以美!”
他睁着已经血红的眼睛,直接撞向那座雷音塔,却在对撞的那一刻,被雷音塔所“遗忘”。
就这样越过了有如一杆竖垂大枪的雷音塔,也路过了那条茫然的玄黄之气所结的黄龙,在被遗忘的道路上,真实地来到黄舍利面前。
“逆旅时光一万次。这也是你必死的瞬间!”
皎白剑光从黄舍利的遗忘中唤醒,映在黄舍利灵动的眼眸里。菩提树下千万年,也都只活这一个瞬间。平生所修千般法,竟无一法得善因。
她完全能够了悟结局。
在这个瞬间里,谁能救下她?
计守愚攻势方落,余者各有对手,都不能至。
正在东北方向阻击妖族大军的黄弗,当然是第一答案。
可是他一旦抽身过来,东北方向的阻击战场立时便会崩溃。在彼处互相环绕、组成血肉磨盘的【黄龙】【青海】两卫,将在下一刻,被妖族大军嚼吃一空。
仅靠蒋克廉一人掌军,绝对无法支撑。
而对黄弗来说,麾下大军也好,神霄大局也好,没有什么能够跟他的女儿相较……世间最珍是黄舍利。
果然就在鼠秀郎负创而至的此刻,在那处妖族大军所形成的海潮之上,一尊黄灿灿的佛尊紧急腾起——
那正是鼠秀郎所要的。
“美人”当然是他的禁忌,黄舍利也的确令他生恨,但在这处战场上,击杀黄舍利绝不是他的第一选择。
打破整个中央月门战场的平衡,才是他的战略目标。
但就在他洇血的眼中,黄舍利一把扯断了脖子上挂着的降魔杵!
正要借此显化的黄弗,未能降临在这个瞬间。
“老头!这世间有千万颗舍利,你不要只看到你的那一颗啊!在此厮杀的每一位,也都是他人所修的禅——打起精神来老黄!”
她主动终止了黄弗来援的可能,咧着嘴灿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。
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鼠秀郎,拽着被她扯断了的降魔杵,持之如匕,干脆利落地扎向他的面门:“美人!美人!美人!举中央月门而死,并不叫我黄舍利荣耀。与你这样的美人同归,才算无憾——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啊!”
鼠秀郎的剑,迎着她的心。她的降魔杵尖,对着鼠秀郎的脸。这完全放弃防御的反击,亦是对钻天大祖的宣判——计守愚绝不可能让黄舍利在这里白死!
偌大的战场,此刻仿佛只有这一角,只剩这一幕。
在当世“黄面佛”的眼中,滚滚红尘都褪色,芸芸众生只有他的女儿——只有黄舍利振长披、扎尖杵,与鼠秀郎同归的瞬间。
他身不能至。
身不能至。
佛法无边,黄弗有涯。
参禅到头一场空。
你如此无用!
他仰身而起,黄面灿佛滴黑泪,佛光竟如九幽之莲,炸开在整个阻击战场,晕染此处妖潮:“都与佛爷死!!!”
能成绝巅者,无不是盖世天骄。但同在绝巅之林,亦有参差之分。黄舍利就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天才,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足够耀眼。
站在整个种族战场的层面看,若是随便一尊天妖就能与黄舍利换命,那当然是划算的买卖。
可要是用钻天大祖来换,它就并不值得。
鼠秀郎并不畏惧生死,可他害怕自己的死亡没有足够价值。
他这样的妖,有过最艰难的时刻,也放纵过最张狂的风光,一生都在证明自己。
一个黄舍利,不够填名!
在与黄舍利交错的瞬间,鼠秀郎再次被遗忘了。他错过了普度,与黄舍利错身。
他被卷进计守愚的大袖,可他也被这只袖子遗忘。
最后如此俊美的他,像一只漂亮的跳蚤,落在了中央月门上,就此拄剑而下:“开——”
“回来!”黄舍利拨动了时光。
又回到鼠秀郎和她错身的那个瞬间,回到鼠秀郎口口声声必杀的那一瞬。又一次把自己置于必死的危险中。
她已然逃脱,而又溯回。
“美人休走,某有惜花之德——”
黄舍利这一次把小巧为坠饰的降魔杵,放大了数倍,握之如鼓槌,狠狠向鼠秀郎的脑门敲去:“还是与我花下眠!”
她以不要命的战法,誓求同归。一口一个美人,一句一次调戏,使劲去戳鼠秀郎不与人言的伤心。
但鼠秀郎洇红的眼睛却忽然清澈。
他冷冽地掠过黄舍利,视线如刀剖月门。
他的身形被黄舍利溯回,他的印记却被时光所遗忘,就在与黄舍利再次错身的瞬间,唤醒他的钻天印法——
极致的锐响,在整个中央天境都泛起细密的时空涟漪。
在一切时空涟漪泛起的最初之处,那是一个吞噬了一切色彩、把光线也都淹没的“圆”。
不过一拳大,像是一口悬垂于天境的井。
其间茫茫空空,尽为遗忘之质……卒忘其帅,母忘其子,人忘其族。在生命的长旅,遗忘了上一个路口最爱的人!
如此种种,凝成遗忘之水,是这井中的波涛。
人们追逐着它,注视着它,也被它遗忘。而这口遗忘古井,这个丢失一切的“圆”……在一个恍神之后,悄然体现在中央月门上。
鼠秀郎竟然钻透了这重天境!
由此忽略了距离,将这口遗忘的古井,打在了中央月门。
它先是一个“圆”,似空茫无色的井口,而后变成了黑。
它张织了无边无际的黑影,像一只巨大的黑耗子,覆在了中央月门上。
黑影游动如海,其间最深邃的那些黑色,交织成一个道文所述的“天”字。而后此字最中心的那个点,倏然为空。像是一个人,被打穿了心脏的空洞。
至此乃有“钻天印”!
鼠秀郎的目标一直都是中央月门。
诸天联军无数以死相赴的流光,都是为此。在核心战场之外,不断爆发的突破与阻击……被各大霸国拼死接下的生命烟花,都在这阙乐章中。
就如蝉惊梦所号召的那样——
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穿荆国阵地,击破中央月门。
越是往后拖延,此门越是稳固。到最后将会如燧明城一样,成为妖族心口拔不掉的刺!
而现世人族的战争潜力,也能借由此门完全爆发,那对诸天联军来说,是绝对灾难性的后果。
当下唯一破局的办法——要打到霸国降格,人族知痛。
为此……生死无计。
鼠秀郎无数次冲击月门,都被拦下。此刻终于借由对黄舍利的死亡威胁,以脊断而脏腑裂的代价,按下这一印。
皎月竟失其白。
这一印甚至要钻透中央月门,打穿现世入口!
但中央月门之上的黑影,忽然翻滚又汇聚。像是一滩污水,被一张荷叶托起。
这张“荷叶”并非中央月门本身的光,而是覆于此月的另一种力量。它停留在此,正是为了迎接变化,也确然在此刻接住了【钻天印】。
两种恐怖力量的碰撞,撕扯得中央月门朔光万变,忽明忽暗。
那“荷叶”也逐渐清晰,却是一只拢起来的手掌。
【钻天印】那本该击破中央月门的空“圆”,将这只手掌决然洞穿!可以看到血肉、筋络、指骨,一层一层地消亡。
最后掌心只剩一个空洞,五指没了四根,唯一还在的食指,也只剩大半截指骨,连皮肉都无。
但这只手握住黑影,就像撕走了一块幕布,中央月门依然皎洁。
手掌的主人……
赫然白须飞舞,白发张扬。
他的一只手永远被消磨了,但他面无表情,另一只手提着那杆凤翅镏金镋,毫无花巧地一镋砸下!
虚空之中,被遗忘的世界里,鼠秀郎的身形骤然清晰。
连人带剑,被一镋砸翻!
他再一次被普度降魔杵所遗忘,再一次与黄舍利错身,再一次杀向中央月门……这一次却被计守愚砸个正着。
从始至终荆国太师才是那座难越的关山。
这位在荆成帝时期就盖称西北的绝世强者,在神霄战场依然巍峨。他砸翻了鼠秀郎,却没有把这位钻天大祖砸飞,而是以凤翅镏金镋碾着此尊,像是把他碾在了砧板上。
计守愚压着鼠秀郎往前走,将之远远地推出了中央月门。
凤翅镏金镋之下仿佛并非虚空,而是无尽坚实的大地。凤翅镏金镋下压,像是石板碾着石板……鼠秀郎这位绝代天妖,即是其间将被碾成肉泥的血肉之躯!
鼠秀郎捉白而成的剑,都被压得嵌在了自己的妖躯。
他的身上已处处裂血,崩溃的道质如同流沙!
可他俊美的脸上,却只有一抹极淡的怅然。
像是永远的遗忘了什么,像是永远失去。
“你听。”他说。
计守愚耳中无所得。
“你看啊!”他喊!
计守愚这才侧身回眸,他看到霜白如洗的中央月门,粲然而光。
他看到围绕着中央月门展开的厮杀,没有一刻停止。
他看到中央月门之外,荆国大军紧急铺开的阵地……有的已经被击溃,有的还在坚持,还有的正在建设!
源源不断的军队,从中央月门行出。
那位杀阵天子给予神霄战场的支持是前所未有,便如神池之水,滔滔不绝。
他看到——
在那悬照整个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门上,有一个小小的黑点。
那是一头……“祭妖”。
鼠秀郎掌握的是遗忘的力量。
他一直以来倾力藏住的并非自己,而是这头形容枯槁的“祭妖”!
“祭妖”通常是由妖族内部即将衰死的老妖所转化,可以当做筑城建楼、布阵填坛的材料来用,也可以直接作为战场兵器。
自创造以来极大弥补了妖界资源不足的现实,丰盈了妖界的战争潜力。
“祭妖”的实力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转化之前,那尊衰死老妖所拥有的战力。
现在的中央月门攻防战里,也有许多“祭妖”正在战斗。作为战场兵器来说,它的作用就跟景国的道兵、牧国的神傀差不多。
它并不能改变大局,更不可能影响中央月门这里……最核心的战斗。
可计守愚却第一次动容,他抽身便往中央月门走。
啪嗒!
鼠秀郎却在这时候放开了他捉白而成的遗忘之剑,伸手抓住了凤翅镏金镋!
“来!碾死我!”
他狞然怒喊:“碾碎我的血肉和魂魄!计守愚你有幸杀我——不可放过!”
先前是凤翅镏金镋碾着他不放,现在是他用自己的生命,紧紧贴着凤翅镏金镋,不让计守愚离去。
那形容枯槁的“祭妖”,已经落到了月门上。
“天衡御”早已千疮百孔,计守愚被拖住,黄舍利但凡有一点别的办法,也不会一次次和鼠秀郎同归于尽。
她毕竟不像秦至臻,有【万化】可以补充神通。
早先推月就已耗尽了神通之力,虽然一直在紧急修复,不断地补充自我,终究恢复有限……强行以【逆旅】两次推动实力远胜于她的鼠秀郎,根本就再无余力,已然耗穷。
或者说,鼠秀郎先前一次次与她错身,正是为了耗穷她的绝巅神通,让她无法在关键时刻逆转战局。
正是在确定她不能再推时光后,鼠秀郎才解放他所遗忘于众生的身影。
那是一位如此枯槁的妖。
她佝偻着身体,眯缝着眼睛,白发稀疏,零落几根雪,行走之间甚至有几分蹒跚。
可她行走于这中央天境最关键的月冕,人族加于其身的所有阻挡,竟然都被忽略!
她在视觉中以一种很慢的姿态往前走,可事实上她身周能量正在极其剧烈地变化着,时空被她拉扯!
她的速度已经快到目不能追。
而在这个行走的过程中,她佝偻的身形慢慢挺拔,她枯皱的皮肤重新紧致,她苍老的面容缓缓年轻。
刹那芳华绽放,她美丽得不可方物。
黄舍利徒然地仰看着中央月门,第一次失去了对美的欣赏,她喃声道:“……犰玉容!”
老妪已经变成美人,行走在中央月门上的“祭妖”,漂亮得仿佛这明月的精华所凝。
她低头讶看了黄舍利一眼:“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认得我。”
犰狳一族有史以来最强的天妖,创造了“祭妖天决”的那位大祖!
正是她把族群里即将衰死的老妖,转换为“祭妖”,引来了至今不歇的“残酷”骂名,却也拯救妖族于枯竭之中。
绝巅寿万载,“祭妖天决”的创造,迄今已经有八万年。
她没有寿尽而死,因为她把自己炼成了“祭妖”。
在那些永无前路,缓慢衰竭、只可作为耗材的“祭妖”里……她是最初、也是最强的那一个!
达成“千盟逐鹿”的那天就想加更谢谢大家,写个两千字都好,也算是心意。
没有想到一直到今天才写出来。
千万字大长篇完整填坑的难度,远远超过我最开始的设想。
有赖于大家的支持,所幸还在坚实地往结局走。
明天周五,正常更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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